虎牙恒星

没有心

【娜俊】菜鸟日记

午后校门口:

2015年8月13日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晴


 


为了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,我被领导安排写一篇相关的人物采访,几番寻找,我们联系到吉林省吉林市的一位老人,他叫黄仁俊,今年86岁了。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锤打糕,在这里我写下他人生中的一段故事,但并不打算发表出来。


 


黄仁俊的母亲是朝鲜人,年轻时被日本人捉进来做慰安妇,后来怀孕了,在其他人的掩护下偷偷生下了他,日本人发现了小孩的存在后便把她杀了,之后黄仁俊一直由后厨烧饭大妈照顾。就这样做厨房的帮工直到16岁。


 


1944年3月,日本驻东北军营驶进一辆轿车,黄仁俊听说里面的人是朝鲜外交官的儿子,这是黄仁俊第一次见这里出现与他一般大的男孩子。


 


一天他被药房的护士塞了一盘药水,吩咐他把这些送到长廊尽头的那个房间,黄仁俊知道那间房里住的是那个孩子,叫罗渽民。


 


黄仁俊小心地进去,罗渽民腰间盖着个毯子趴在床上,一张脸十分俊秀,身上却都是伤,“过来帮我上药。”罗渽民说。


 


黄仁俊是听得懂朝鲜话的,烧饭大妈就是个朝鲜人,帮他上好后,罗渽民扔过来一盒金银珠宝说:“送你了。”黄仁俊跪坐在一旁不敢要,又推了回去。罗渽民有些生气,声音大了一些“就当做你的生日礼物。”


 


没人告诉黄仁俊他是何日出生,建国后,他在人口信息登记表上生日这一栏,就写上了3月23日,这一天,就成了他的生日。


 


不知怎么,后来黄仁俊就被日本人安排伺候罗渽民。


 


“要不说是有钱人家的孩子,他长得可快了,几个月就超过我了,日本人觉得没意思就不叫他了。”老人家回忆着说。


 


“您都知道日本人对他都做了什么吗?”我问。


 


“就......就那些事儿呗。”老人家似是不忍回忆,我也不再追问下去。


 


“不过日本人里还是有好人的,那时候营地里日本军官都歌舞升平的,随军的有一个日本男艺人,我们这些小孩都叫他中本叔叔,他没事就来逗我们玩,给我们唱歌听,他还有个女儿叫中本小丸子,也在军营里和我们一起生活。”


 


说到这儿,老人家像想起来什么,起身去卧室拿了一炷香,走到亡妻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。


 


罗渽民的长相越来越有棱角,日本人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,他的日子也好过了些,毕竟他是外交官的儿子,日本人也不敢对他做一些太过分的事,对他冷淡,反而更自在些。黄仁俊不在厨房帮工后,日子闲了下来,整日就把罗渽民伺候好就行。


 


“我们那时非常好,整天呆在一起。”老人家骄傲地说。


 


那些日子里,罗渽民教黄仁俊写字,学知识,两个人一起做打糕,说起来,黄仁俊以前总是被大妈骂说打糕做得太硬了,不好吃,还因此挨过日本人的打,但却很合罗渽民的胃口。


 


“他不爱吃太软的,嫌粘牙。”老人家走到厨房拿了一块打糕给我吃,我有点理解他为什么被大妈骂了,不是硬不硬的问题,是味道很微妙。


 


1945年9月2日,东北的秋日凉爽舒适,叶子打着旋飘下来,罗渽民和黄仁俊自集市买菜回来,听茶馆的老板说日本战败了,两个人眼睛一亮,把东西扔了撒丫子跑回驻地,打算随便拿些细软逃跑,回到军营却发现里面一片狼藉,从后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。


 


“日本人真坏呀,他们输了就想把我们都杀了。”


 


黄仁俊眼睁睁看着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大妈被割下头颅,这时,两个人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一手夹着一个腾空抱起。


 


黄仁俊觉得自己死定了,抬头看见是中本叔叔,中本叔叔带他们到了厨房,分别把他俩放在了不同的菜缸里。黄仁俊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,穿着粉色的和服抱着个皮球蹲在里面,正是中本叔叔的女儿。


 


“帮我照顾好她。”中本叔叔靠近黄仁俊耳边用中文小声说,随后抚摸着小丸子的脸颊什么都没说,给两个菜缸盖上盖子就走了,这是父女俩最后的道别。


 


黄仁俊从缝隙中看着中本悠太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硝烟中,又看着一旁那个静默的菜缸,他知道他和罗渽民不可能有这辈子了。


 


黄仁俊很担心罗渽民,娇生惯养又怕脏,在菜缸里一定呆不惯,他好想和罗渽民被放在同一个菜缸里,起码还能陪他说说话。他们在里面蹲了两天没敢出来,直到他们被中国的军人发现。


 


后来,罗渽民要黄仁俊和他一起回朝鲜,两个人收拾好包裹到了海港,这日海风格外大,登船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,战争结束,他们要回家了,临开船黄仁俊停下了。


 


“他真的很任性,有时我都不想管他,扔他在一边疼着,但他一撒娇我就心软了,我这个人很容易心软。”


 


“这次您不打算心软了吗?”


 


“我是真的想跟他走,在这里无亲无故,没什么意义。但是既然答应了中本叔叔,我就要对她好,让她这一生不白来,告诉她还有人要她,他爸没有抛弃她。至于其他人,就不想了吧。”


 


老人家转头看向桌案上的黑白照片,里面的老妇人笑得一脸慈祥,有两个小小的梨涡,很是可爱。


 


“当时没考虑到那个人吗?”我问。


 


“我不愿跟他回去,他生我气呀!说再也不要理我,要我这辈子都不要与他见面。”他有些气愤又带着几分委屈,落下几滴泪来,我也快要忍不住了。


 


老人家又接着说:“后来我也生气了,说‘不见就不见’,转身我就走了头也没回,真的。当时年纪小,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火气,应该回头看他一眼,送他上船的。”


 


汽笛提醒人们到了分别的时刻,有些人还能相遇,有些人,就此分道扬镳。


 


这时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,声音颤抖着,哽咽着:“这两个人我......我都对不起,我怕小丸子被人知道是日本人,受欺负,给她改了名字,告诉她不要讲话,她一开始是不能讲话,时间长了就不会讲话了。我对不起中本叔叔。也对不起他。”有只鸽子停在了阳台上,也咕咕叫着


 


之后罗渽民回了朝鲜,再无音讯。黄仁俊与中本小丸子结为夫妻,育有两男一女,中本小丸子十年前因病去世。


 


老人家又拿出一本影集,里面的照片从黑白到彩色,从模糊到清晰,从两个人到十几个人。他抽出两张照片,比在一起,对我说:“你看,这是我最小的孙子,他和我年轻时候长得最像。”我看了看,果然是很像,一张巴掌脸眉目清秀,都有一个小虎牙,老人家给他起了个小名,叫小年糕。


 


“他去南韩了,说要当明星。”他摆摆手,“给人唱戏去了。”


 


我问:“他自己一个人在韩国您放心吗?”


 


“有什么放不放心的。”喃喃着:“他不后悔就好,不后悔就好......”像是跟我说,也像是在跟自己说,


 


临走时他交代我发了稿子一定要用化名,他从来没跟孩子们说过这回事,妻子去世了才敢跟我说出来。


 


我问他要不要帮他找那个人,或许这个还健在,他停顿了一下,看向我眼中有着隐隐的期待,似有犹豫,那点星火又黯淡下去,说:“还是不了吧,就这样吧,挺好......”默然转身,带上了门。


 


走下一层,正是黄昏,听到那个屋子里传来写在音乐教材里东北孩子必学的日本童谣——《红晴蜓》,期间伴随着敲打糕的声音,一下一下,像老年人平缓的心跳声,我也跟着哼起来,再也忍不住边走边哭,边哭边唱。


 


真是温柔的一个人啊,希望他能幸福的生活下去。希望世界和平。


 


后记:


 


老人家去了小年糕出道舞台的现场应援,发现台下有个和他一样年老的人,看着舞台上的谁,浑浊的眼珠闪闪发亮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6年8月25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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